2018年12月10日 星期一

長城:從“暴虐的建築”轉化成“民族的象征”_中國

長城常常作為民族象征出現在各種場合,但我們其實對它瞭解很少。日前,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研究館員張依萌和“長城小站”成員連達,來到“一席”和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合作舉辦的演講現場,為我們講述“你從未見過的長城”。

除瞭民族象征,長城還是什麼

■張依萌

提到長城,大傢想到的畫面就是在崇山峻嶺中有一道高大的城墻,它有著整齊的垛口,其間分佈著一些高大的敵樓式的建築。除此之外,我們的腦海中還會浮現出一些關鍵詞,比如秦始皇、八達嶺、孟薑女、世界遺產、烽火臺,再比如,長城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象征。

長城是在全世界都很知名的建築,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能對它有一些瞭解,但是,我們對它的瞭解實際上是片面的,甚至有些我們認為是常識性的知識,可能都是錯的。

我研究長城已經有8年時間,今天我想告訴大傢長城真實的樣子。

長城是如何成為民族象征的

首先我提一個問題:長城到底是誰修的?

很多人的回答是秦始皇。沒錯,秦始皇和長城的修建關系很大,長城確實是在秦始皇的主持下修建的。為什麼叫萬裡長城?因為在秦始皇的主持下,長城作為單一的防禦體系,首次超過瞭1萬華裡。但我要說的是,長城不是秦朝一個朝代修成的,它不是秦始皇的發明創造,而早在秦始皇之前的兩三百年時間,長城就已經存在瞭。

根據考古顯示,在戰國時代,除瞭韓國之外,其他諸侯國都有過大規模修建長城的舉動。不僅是華夏民族修建長城,如果放眼全世界的話,很多古代的民族都曾經修建過長城。比如英國的哈德良長城,它是由古羅馬帝國在公元前122年修建的,總長度大概有100公裡。

既然世界上很多民族都修建過長城,為什麼我們隻記住瞭秦始皇呢?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孟薑女。孟薑女的故事在中國傢喻戶曉,說她把長城哭塌瞭。實際上,孟薑女的故事誕生的時候,我們中國人並不喜歡長城。大傢記住秦始皇,是作為一個暴君的負面形象,人們當時是把長城和暴虐的統治以及勞民傷財緊緊地綁在一起的。

那麼,這個大傢都討厭的建築,為什麼又成瞭中華民族的象征呢?它有一個演變的過程。

唐宋時期的地圖《華夷圖》中,在北方的位置上明顯畫瞭一道長城,這張地圖是我們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古代第一幅把長城標註上的地圖。從那個時候開始,在中國人在觀念中,開始潛移默化地認為長城是中國一個不可或缺的事物,它已經變成瞭我們內心深處的一種文化認同。

那麼,誰是第一個誇贊長城的人?在17、18世紀,歐洲發生瞭啟蒙運動,在那個時候,歐洲關於描寫中國的文獻中,對長城充滿瞭溢美之詞。比如,著名的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在康熙年間來到中國,並長期在朝廷為官,他說:“世界七大奇跡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中國的長城,歐洲所有出版物中關於長城的描述,都不足以形容我所見到的長城。”原來,第一批誇贊長城的,全都是歐洲人。

我們中國人自己誇長城,是在20世紀初,那時的中國非常孱弱,邊疆危機嚴重,在這個背景下,一些仁人志士開始關註長城。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寫道:長城是“世界獨一之奇觀,偉大之建築”。

但是這個時候,長城還不是我們民族的象征。一直到抗戰期間,長城沿線爆發瞭很多中國軍隊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戰爭,最著名的是1933年3月至5月爆發的“長城抗戰”,在這個背景下,中國人民發現長城是可以凝聚我們民族的。於是,1935年,著名的《義勇軍進行曲》創作完成,在救亡圖存的歷史背景下,長城終於完成瞭從一個罪惡建築向民族象征的華麗轉身。

一個最基本的身份——文物

長城成瞭一個承載瞭很多精神意義的符號,但實際上長城有一個最基本的身份,那就是文物。既然它是文物,我們就要用文物保護的方法去保護它,用研究文物的方法去研究它。然而,太多人隻關註它的象征意義,太少的人關註長城本身。

長城到底有多長?有人說長城隻有幾百公裡,有人說長城有5萬公裡。5萬公裡是什麼概念?比赤道一圈還要長1萬公裡,這實在有點誇張。實際上,全面、精確的長城測量工作一直沒有人去做,這些數據都是不可信的,都是出於推測。

過去,我們修長城是出於“愛我中華”的目的,是為瞭呈現一個民族的象征,所以之前的長城維修保護工程,像灤平金山嶺長城、懷柔慕田峪長城、司馬臺長城,都是以八達嶺長城的樣本去修的,要呈現出八達嶺長城那樣的宏偉氣勢。但是,如果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去修復戰國時期的長城,就會出問題,因為我們不知道戰國時期的長城長什麼樣子。所以,我們要保護長城,首先要瞭解長城。

既然長城是文物,我們就要用研究文物的方法去研究它,那我們就離不開考古學。

2006年,國傢文物局組織瞭一個叫作長城資源調查的項目,它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對長城進行瞭非常系統的考古調查與研究。在這個調查的基礎上,我們終於繪制出瞭迄今為止最精確的一幅全國長城的分佈圖,而且得到瞭長城的精確長度。

中國境內歷代長城總長度為21196.18公裡,它分佈於北方15個省、97個地市、404個縣,沿途分佈有墻體、關隘、城堡、烽火臺等單體建築和相關遺存等共計43721處。這就是長城的總長度,沒有5萬公裡,但是有2萬多公裡,相當於從北極到南極的距離。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得出瞭一些具有顛覆性的結論。比如,過去我們常說“長城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這個概念顯然是不對的,在山海關以東、嘉峪關以西都有長城段落分佈。

通過調查發現,長城有很多不同的樣貌,也有很多不同的材質。比如有夯土的長城,有石砌的長城,還有一類長城很特殊,在西北的沙漠戈壁地區,有一段漢代的長城是由胡楊木、梭梭木、紅柳枝等搭砌起來的。還有一種更奇特的長城,位於黑龍江和內蒙古交界地區,它的學名叫金界壕,它是由金代的女真人在公元12至13世紀修建的,其實它就是在邊界上的一道壕溝,非常寬非常深,很震撼。為什麼修溝呢?因為金代的西北邊疆是在草原上,草原上無險可守,修長城很不劃算,一些很深的溝同樣可以阻止蒙古騎兵的沖擊,所以他們的長城樣式就是這樣的。而且,這一類長城在2萬多公裡長城中占到瞭近1/5,有4000多公裡都是這樣的長城。

長城不僅活在我們的心中

最後,我想講講應該怎樣保護長城。

文物保護有一系列原則,比如不改變原狀、真實性、完整性、最低限度幹預、保護文化傳統、使用恰當的保護技術等等。我重點說說和長城保護關系密切的兩點。

一是不改變原狀。什麼是不改變原狀?顧名思義,它原來什麼樣,修完瞭還是什麼樣。另一個是最低限度幹預,就是說能不修就不修,這是文物保護的一個重要原則。因為長城是一個有年代感、有滄桑感的文物,把它比喻成人,一個人到瞭70歲、80歲的時候,他的美不再是外在的,而是飽含歲月的痕跡。同樣,長城保護也是這個道理,我們要保護的是它的滄桑感和厚重感。

修長城並不是唯一的文物保護方法。為什麼我們一直在修長城?因為長城平時的保養維護工作沒有做好。上世紀90年代,世界遺產保護界誕生瞭一個新的概念,叫作文化遺產監測,就是經過長時間數據的積累,對一處文物的保護管理狀況、風險進行識別,對它的管理情況進行評估。如果做好瞭日常的評估工作,我們就會知道哪一段長城的風險較大,哪一段長城更需要保護,這個工作我們才剛剛起步。

長城有43000多個點段,但是沿線專門保護管理長城的人員連1000人都不到。所以保護長城,需要社會大眾的理解、參與和支持。

我希望大傢都能盡我所能地去保護長城,希望長城不僅活在我們的心中,更能真實地永遠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和長城的故事

■連達

20年多前,我剛剛20歲,用現在的話來說,“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於是我背上包出發瞭。我稀裡糊塗來到瞭八達嶺長城,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當爬上北邊最高的一個敵樓時,我真的第一次被長城的壯觀所震撼。我覺得長城不僅僅是幾座敵樓、幾段城墻,它和山體依托在一起,營造出特別開闊的空間感,就像一幅展開的畫卷。

後來我又去瞭慕田峪、司馬臺、箭扣長城,為瞭瞭解更多有關長城的知識,我在網上搜到瞭一個叫“長城小站”的組織。我發現“長城小站”是一個熱愛長城、宣傳保護長城的公益組織,參加的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於是我毫不猶豫也加入瞭。

有一天我突然想:我為什麼不自己去走長城呢?把長城仔細地瞭解透徹,看看長城到底是什麼樣。我置辦瞭一身行頭,帶上帳篷、睡袋、食品、水,開始瞭走長城之旅。

連達的長城寫生

20年前去走長城,困難相當大。我坐著夜車,因為當時腰包很緊,舍不得花錢,有時我就在候車室裡蹲半宿,天亮的時候找老鄉用三輪、摩托或者徒步,才帶我找到一段長城。我沒有任何戶外登山的經驗,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一個菜鳥。我覺得走長城的過程給瞭我極大的鍛煉,什麼困難都要咬牙克服,風沙、雨雪、冰雹、零下20攝氏度的氣溫,我都在外面露營,從來沒有退縮過。

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就是,無論有多高,無論有多險,無論有多孤絕,隻要那兒修過長城,古人能去的地方,我也要爬上去看看。有好多次,我扛著背包披荊斬棘地費瞭老大勁,終於爬上去瞭,累得不行。可見,修建這些敵樓的困難是難以想象的,成噸重的條石,數以萬計的青磚,還有大量的水,我扛一個背包爬上去已經累得站不起來,古代人愣是把這麼大體量、十幾米高的建築修到山巔之上。

著名的抗倭名將戚繼光,後來被調到北方的薊州鎮做總兵,他推廣瞭在長城上修建空心敵樓。這種敵樓有的是木結構,外墻是磚的,也有的全部用磚砌成。有時候天黑瞭不方便下山,我就住在敵樓裡過夜,那時候我總想著明朝的士兵戍邊會是什麼樣子,可能我躺過的這個地方明朝的士兵也躺過,甚至他們在這裡戰鬥過,把自己的生命都留在瞭這裡。

為瞭表達我對長城的愛,我自學瞭繪畫,我喜歡實地畫長城。我的背包更沉瞭,因為還要帶上畫板,帶上椅子,帶上很多紙,在野外的環境裡,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創作靈感和欲望,而且有些地方一生隻能去一次,所以我必須抓緊時間好好地觀察、陪伴長城,把長城美麗的樣子畫下來。

我們大傢最熟悉的長城就是八達嶺長城,但實際上很多偏遠地區的長城就是一段段土墩。長城的保護和長城邊上的居民息息相關,如果老鄉們熱愛長城,它們就保存得好;但如果老鄉們不把它當回事,甚至從它身上取磚取土,那麼它們就隻剩下一堆堆夯土地基,或者變成瞭滿山坡的一堆碎石。要知道,長城就這樣消失瞭,就永遠地不可復得瞭,我感到非常痛心,因為這些東西不是在戰爭年代被毀掉的,而是毀在我們今人的手裡。

還要說一件令我痛心的事,那就是野外的長城沿線有很多碑刻、石刻,包括文字磚,它們常常被扔在山溝裡,有的甚至被砌在老百姓傢的院墻裡。每每看到這些,我就想我應該為這些文物做些什麼,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過客來看看它而已。碰巧,“長城小站”有一位叫郭峰的老師,他會傳統的拓片手藝,於是我就跟他學習如何制作拓片,這樣就可以把沿途看到的碑刻、文字磚給拓下來。

河北遷安白楊峪的“神威樓”,是長城上一個著名的敵樓,敵樓上有一塊青石的匾額,至今我還記得,右下角是張自忠將軍的題名。那塊匾後來據說年久失修砸碎瞭,已經不復存在。雖然我曾經拓過它,但是我卻挽救不瞭它。

還有河北省盧龍縣劉傢口長城的關樓(城上供瞭望用的小樓),它是唯一一座保持明代長城原貌的關樓,裡頭的碑上刻著“定遠戚繼光”的名字,那是戚繼光當年修建長城的時候留下來的。這個碑的品相特別好,方方正正,字是特別標準的柳體字。可我要說的是,從這個關樓走出去,轉過一座山,沒多遠就有一個礦場,轟隆隆的機器聲不時傳來,我站在關樓下,感覺地面不停地在震顫,我不知道這個蒼老的關樓什麼時候會轟然崩塌。

連達在野外畫長城

雖然我拓過很多碑刻、匾額、文字磚,但是很多已經永遠消失瞭,我感覺自己很無力,我熱愛長城,但是我能為它做的卻非常有限。

我走長城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那就是獲得瞭愛情。我和妻子剛認識的時候,有好幾個人追她,但是我帶她走瞭一次長城以後,她發現我比較有男子漢氣概。不久前,我帶著兩個女兒也去長城上看瞭看,我發現她們倆還挺喜歡長城的。我以我們三個人為主角,畫瞭一本《跟著爸爸遊長城》的繪本,這裡面講瞭很多關於長城的知識。我希望孩子們長大以後也能愛長城,也能瞭解長城,能繼續為長城做一些事情。

(轉載須註明來源:微信號“解放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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